晨光漫过青石板，我蹲在池边，看第一朵睡莲缓缓舒展。

她的花瓣是揉皱的绢帛，从鹅黄过渡到粉白，像少女半垂的眼睫，在风里轻轻颤。叶片浮在水面，圆得没有棱角，边缘卷起细密的褶皱，托着一颗摇摇晃晃的露珠——那露珠里，盛着整个天空的蓝。

睡莲不是荷花，却与荷花同宗。她比荷花更“懂”时光：晨光初露时，花苞从叶底探出头，像裹着绿纱的娃娃；日头渐高，花瓣层层舒展，是少女掀开盖头的羞赧；午后阳光最烈时，她便仰着脸，把每一寸花瓣都晒得透亮；暮色四合，又悄悄收拢，将香气藏进花芯，静候下一个黎明。

古人爱她这份“不慌不忙”。宋代诗人徐照写“小艇停桨逐潮还，四五人家住一湾。贪看晓光侵月色，不知云气失前山。”说的虽是晨景，倒像极了睡莲的模样——不追着风跑，不赶着日落，只守着自己的时辰，开得从容，合得坦荡。

“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急切，在她这里成了“慢调斯理”的从容。

《群芳谱》里说她：“一名水芝，一名水芸，一名泽芝。”芝者，瑞草也。古人早看出她的特别——别的花争春斗艳，她偏要在水中央，守一方清净。就像《红楼梦》里妙玉煮茶，用的不是山泉水，是梅花上的雪；她要的也不是热闹，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自在。

“出淤泥而不染”是莲的品格，“处喧嚣而自安”是睡莲的智慧。

她生在浅滩，根须扎进黑泥，却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往水上长。叶片托着阳光，花朵向着天空，连花香都是淡淡的，不凑近了闻，几乎察觉不到——不是刻意隐藏，而是“不必彰显”。就像《菜根谭》里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真正的从容，从不需要锣鼓喧天的证明。

“开到荼蘼花事了”的怅然，在她这里成了“明日再来”的笃定。

暮色里，她的花瓣轻轻收拢，像孩子合上读了一半的书，把故事藏在心里，等明天再翻。这让我想起小区里的老园丁，每天清晨给花浇水，从不说“我要让花开得最艳”，只说“该浇的浇，该修的修”。日子久了，那些花反而开得更久——原来最好的守护，是“不较劲”的温柔。

“疏影横斜水清浅”的诗意，在她这里成了“静影沉璧”的圆满。

古人爱画她，不是因为她多艳丽，是因为她“静”。八大山人的笔下，她是一朵孤高的花；张大千的泼墨里，她是一团朦胧的月；就连孩童的涂鸦，也会画一个圆叶子，上面托个歪歪扭扭的花——因为她的样子，本就接近人心最本真的模样：不慌、不躁、不争、不抢。

暮色渐浓时，我起身离开。风掠过池面，带起一圈圈涟漪，像谁在水下轻轻推了一把。忽然懂了：睡莲教会我们的，从来不是“如何开出最美的花”，而是“如何在泥里站得稳，在风里守得住”。

就像此刻，月光漫过闭合的花瓣，她依然在水中央，不慌不忙地，做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