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摇蒲扇，夏信已至。富民的夏天是浸在井水里的。天还没亮透，螳螂川的水汽便顺着山势漫上来，在青瓦檐角凝成细密的水珠子，把整座小城泡得湿漉漉、凉津津的。外婆总说这是山神醉后打翻的薄荷盏，连风过处都簌簌抖落着螳螂川的草木私语，落在行人肩头，落在檐下石阶，也落在我记忆的深处。记忆中，富民的夏日是这样的。

日头攀上永定桥的拱洞时，整座城都成了蒸笼里的米糕。粮油店的老张摇着蒲扇，看穿堂风把柜台上的苞谷糖吹得簌簌响。对面五金店门口，穿背心的老汉们围成个圈，象棋子在石桌上敲出脆响，汗珠子顺着脖颈滑进汗衫，在后背洇出深色的云纹。不知谁家窗台飘来茉莉香，混着巷尾炸洋芋的椒盐味，把蝉鸣都腌得咸津津的。

我总爱钻进老县委大院背后的巷子，有时会遇见摆着摊子卖木瓜水的老倌，红糖水在碎冰间洇出胭脂色，玫瑰糖浆沉在罐底，像封存了半阙未写完的滇南小调。舀一勺入口，凉意便顺着喉管滑进胃里，把暑气都浇熄了。

最妙是午后骤雨。山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雨棚上，叮叮咚咚敲出童谣的节奏。穿塑料凉鞋的孩童们冲进雨里，踩着水花相互追赶。街角杂货铺穿碎花裙的老板娘忙着收晾晒的杨梅干，红艳艳的果子滚进竹匾，倒像是给雨幕缀了串玛瑙项链。雨停时，西边天际裂开道金边，云霞漫过螳螂川，把整条河都染成了橘子汽水的颜色。

待到日头西斜，文庙旁的树成了绿绒大伞。穿校服的少年骑着自行车掠过树影，卖冰棍的自行车绑着泡沫保温箱，竹签穿起来的普通味冰棍，咬一口能甜到舌根发颤。暮色漫上来时，整座城都泡在杨梅的甜香里。湿地公园的石凳上坐着摇蒲扇的老人，收音机里飘出滇剧的调子。

夜深了，月光淌过螳螂川的支流，在老城墙的砖缝里凝成银霜。穿堂风穿过老粮站的拱门，卷着成熟杨梅的鲜香，把谁家窗帘吹得簌簌响。巷尾理发店的霓虹灯管还泛着微光，转椅上的客人已经酣睡，老理发师的手推剪仍在发丛间游走，沙沙声里藏着三十年的光阴。

我常在这样的夏夜里失眠。推开窗子，风里裹着稻花、井水与泥土的气息，在鼻尖酿成绵长的酒。对门阿婆的收音机还在断断续续地唱：“月光下面的凤尾竹哟，轻柔美丽像绿色的雾……”歌声被穿堂风揉碎了，散在晾晒的干辣椒串里，散在墙根蟋蟀的琴声里，散在整座小城将融未融的夜色里。

这样的夏天，是外婆竹篮里新摘的杨梅，是井台上湿漉漉的木盆纹路，是凉席上沁出的竹香，是蒲扇摇落的絮语，是永远也喝不够的木瓜水，是总也走不腻的青石板路。它们在时光里发酵成琥珀，封存着蝉鸣、星子与穿堂风，等某个梅雨时节，突然在记忆里叮咚作响。原来那些潮湿的、带着菌子鲜气的夏日，从未真正离去。（雪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