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井台边的青苔已印满木桶的圆痕。母亲弓着腰绞动轱辘，麻绳在掌心勒出深红的沟壑，桶沿碰碎井底晃动的月，惊起一丝寒意。父亲蹲在磨刀石旁，就着露水磨镰，刃口与青石相触的沙沙声，惊醒了篱笆上打盹的麻雀。

井沿刻着“丙申年立”的凹痕里，积着几粒去年的稗草籽。祖父当年凿井时，特意在石缝嵌了枚铜钱：“吃水不忘地脉深。”铜绿早已爬满钱纹，却盖不住那句用朱砂描过的家训——每逢除夕，父亲总要蘸新漆把字描红，仿佛在给老井系上永不褪色的襟扣。

记得那年大旱，村东张家半夜来借水。父亲披衣起身，把自家水缸舀空一半。母亲晨起洗衣，见井台湿漉漉的，却只将小妹乱丢的瓜瓢摆正：“井水养百口，心宽养千秋。”后来张家送来三尾活鲤，父亲转手放进了村头池塘，涟漪荡开时惊飞的白鹭，至今仍在小妹的作文里翩跹。

日头晒软井绳时，常有邻人倚着辘轳歇脚。瘸腿的货郎留下半块桃酥，母亲掰碎了泡在粗瓷碗里，分给围观的孩童。父亲用井水浇灌墙根的忍冬藤，藤蔓攀着“先进会计”的奖状生长——那是他替公社管账时得的，边角被蛀虫啃成蕾丝，仍倔强地框着褪色的正直。

最清亮是月满中庭夜。井水盛在陶罐里，浮着几粒新摘的栀子。小妹蹲在青石板上练字，笔尖蘸水写着“泉涸，鱼相与处于陆”，水迹未干便被晚风揉碎。父亲拾起她遗落的纸片，把“君子周急不继富”描成楷书，压在算盘下当镇纸。

离家前夜，母亲用井水煮了十二枚鸡蛋。蛋壳染着苏木汁的淡红，装进小妹缝的葛布口袋——针脚歪斜处，依稀能辨出她临摹的《朱柏庐治家格言》。父亲默不作声往我箱底塞了块井砖，砖面留着祖父亲手凿的防滑纹，比任何印章都深的刻痕。

晨露沾湿井绳时，辘轳吱呀声惊走最后几粒星子。我回头望见父亲挑水的剪影，扁担压弯的弧度与三十年前祖父的背影重叠。井台蒸腾的雾气里，母亲正在搓洗衣襟上沾的槐花渍，泡沫顺着青石缝隙流向菜畦，恰似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训诫，默默渗进岁月的根脉。

如今，老井已被自来水管取代。唯有井沿的铜钱仍在石缝里泛幽光，父亲用新漆把“吃水不忘地脉深”描得鲜艳如血。月光漫过废弃的辘轳，照见小妹教女儿用竹枝在沙地上写字——水字旁还没写完，晚风已送来新槐花的清香。（王清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