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间，已飞速奔向不惑之年。年年又岁岁，岁岁又年年，年如同中国人结绳记事的节点，一轮又一轮中，我们以年收尾，又以年开启新的篇章。对年的记忆也记载着时代的风物和人情。

六七岁之后，有了对年的清晰记忆，那个时候的年热烈且欢快。

寒假之后，父母通常会在除夕前一周就带着我和姐姐回爷爷奶奶家。那个时候，父母在家乡小城最边远的少数民族自治乡教书，而奶奶家在县城所在镇的一个村子里，两个地方相隔一百三十公里。在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回老家的路漫长且艰难。父亲师范毕业之后，满腔热血主动申请到少数民族地区教书，远远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从父母工作的学校需要步行到乡街子，再搭乘从其他县城通往我们县城的班车。为了保证不错过最早一班车，我们通常需要早早起床，用手电筒照着石子路，走到乡街子，提前半个小时以上等着最早那班车。天依然是黑的，寒风刺骨，父亲和母亲便各自顾一个，我通常被母亲用外衣裹住，而姐姐习惯性钻进父亲的墨绿色军大衣里。年少的我们，遇到回爷爷奶奶家，本身就是一件让我们极其兴奋的事，这个兴奋大概来源于一种对远方，对离开这一梦想能够实现的满足和期许。

坐上班车，乡间土路坑洼不平，路窄弯大，一路颠簸，顺着蜿蜒的南盘江一路向北，距县城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那个时候需要整整的四个小时。到了县城，下了车，需要继续步行才能回爷爷奶奶家。这段路并不远，但是要翻过县城周边一座叫笔架山的大山。父母带着我和姐姐，一路上会坐下来吃干粮补充能量，然后一路休息，一路赶。记得有一年，在下山过程中，蹦蹦跳跳的我一不小心，滑了一跤，瞬间顺山滚了几圈，把父母吓的着实不轻。

两个小时的爬山下山之后，就到了爷爷家的村口了。村口有一口井，井边有一棵粗壮的核桃树。远远地看见这课核桃树，爸爸就会说，到家了，到家了。我和姐姐便会飞奔在父母之前跑回爷爷家，还未进门，就一路嚷嚷着，叫着。老家的亲戚们见到我们都会说，回来啦，尽管不认识他们，但是依然觉得那就是回家过年的声音。

听到我们的声音，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姑姑们就都出来迎接。父母进了门，包一放下，我和姐姐便会兴奋的把带回老家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衣服、糖果、水果、年货一包包送到爷爷奶奶手中。

到了老家，年真的就开始了，每一天都有不同的主题，杀年猪、煮面糊、贴年画、贴对联、炒年货。

裱窗花、贴对联是要煮面糊的，面糊是用面粉熬煮的。每次熬煮的时候，面粉的胡香飘出来，我总是忍不住的会去吃几口。煮好了面糊，就开始裱窗花，贴年画了。有些年份，父亲会自己动笔写春联。姑姑们忙着把买回来的火红火红的各种窗花、还有那些主题鲜明、颜色鲜艳诸如“年年有余”、“松鹤延年”的年画、还有对联贴上。最为隆重的就是堂屋贡桌后的那面墙了，家家户户都会在这面墙挂上“天地国亲师位”的牌匾。想来，中国人对天地的敬畏，对国家的归属，对父母的孝敬，对师者的尊重，竟都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得以代代传承。

杀年猪，记忆中是最有节日氛围的，亲朋好友们都来帮忙，小孩子们大团聚。杀了猪，大人们忙着炼猪油，做血辣椒，炸猪皮，装香肠。我们就围着大人们一会吃猪油渣，一会吃炸猪皮。表哥们总是很有办法，用自行车打气筒把猪小肚打满气，变成气球，让我们满院子的拍着玩。杀猪饭算是除夕之前家族中最为隆重的一顿饭了，通常都是五桌以上，热气腾腾的酥肉、凉白肉、墩子肉、猪肝是杀猪饭中永远不变的主角。一块墩子肉入口，咬一下，油脂从齿缝中流出，满嘴都是肉香。在那个物资尚不充裕的年代，吃肉本身就充满了仪式感，成为了节日中令人期待的重要部分。

炒年货也是年前的一个重要环节。直到除夕之前，都会有炒货郎挑着担子走村串户，给村民们炒制各种干果年货，收取为数不多的炒制费。而其中最让我们开心的就是爆米花了。炒货郎一进村，无数的小朋友便跟在后面，尾随至炒货郎停留的地方，等待着开锅爆玉米、香味四散开来的那一瞬间。每当这个时候，爷爷奶奶总是把留着的最好的玉米粒和大米送去请炒货郎爆成米花，这也是那时候过年期间美味零食之一。有些年份，爷爷还会拿着玉米粒、大米去集市上请人加工变成圆筒状的甜米泡，咬进嘴里，香酥甜脆，卡擦卡擦响。

盼啊盼，终于盼来了除夕。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和姑姑们齐上阵。年夜饭中，鱼是不能缺的，因为它预示着来年有余；鸡也是必须的，寓意着来年吉祥如意；杂煮长青菜、长白菜、青蒜和葱也是不能少的，吃的时候，爷爷奶奶都要念叨“长吃常有，长吃常清，清清白白做人，聪明伶俐学习好”；然后就是滇东北年夜饭都有的百合蒸肉了，意味着年轻人夫妻恩爱、百年好合。最关键的一道大菜就是猪头了，杀完年猪以后，猪头腌制晾晒，除夕前一天便开始整个炖煮至软烂，这是除夕之夜祭祀祖先们的必备品。其他的菜品就随心所欲了，一顿热火朝天的忙碌之后通常要到八点才能正式开席。那个年代，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喝上汽水，菠萝味或者橘子味，玻璃瓶装的那种，喝上一口，从味蕾到心里，每一个细胞都能得到极大的满足。

除夕零点之前，爷爷会一直忙着准备祭祀祖先的物品。正对着堂屋的大门口摆上方桌，把提前炖煮好的猪头放方桌中间，然后依次摆上各种水果和炒货，倒满茶，斟满酒，上好香，零点准点开始祭祀祖先。爷爷会代表全家感谢祖先的护佑，然后许下来年的愿望，期盼家人平安健康，年轻人工作顺利，夫妻和睦，孩子们学习进步身体好。之后按照辈分，一辈一辈对祖先进行祭拜。这个仪式结束之后，就开始点燃鞭炮，通常这个时候，整个村子都弥漫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新的一年就到来了。

过了凌晨，小孩子们的守岁也完成了，带着兴奋迟迟不肯入睡。初一，一早醒来，急不可待穿上期待已久，看了又看的新衣服，等着吃大汤圆。这也是初一必吃的东西，意味着来年团团圆圆，圆圆满满。长辈们带着小辈一起做汤圆是初一的重要程序，汤圆有红糖馅、芝麻馅、花生馅。奶奶总是喜欢把汤圆做的老大老大的，一个可以装满一小碗那种。吃完汤圆，就开始拜年了，向各种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姑姑道好，祝福，当然通常会有压岁钱，那个时候5毛钱的压岁钱已然是一笔巨款。

村子里，每逢过年，都会在空旷的地方支上“磨秋”，在地上“种”上一根树干，再横着安装一根树干，横着的树干，两个人各一边，蹬地，便可以一高一低，忽高忽低地转起来，也可以当成大型跷跷板来玩。这东西，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尝试过，以前是人小够不到，后来够得到了，怕摔跤。但这并不妨碍我屁颠屁颠去看大家玩。而我参与最多的就“丢小洞”。把换来的硬币，1分的、2分的、5分的和其他小朋友在地上挖一个小洞，划好距离线，猜拳决定先后，一人一枚硬币，往小洞扔，扔进去的就是自己的了。再就是放鞭炮了。鞭炮必须是在大人们成卷放完之后，从碎削里面刨出来的未炸的，那时候的乐事之一就是在大人们放完鞭炮后，拿着小棍子在碎削中翻淘，寻找未炸过的零散炮竹。捡到的，线头长的拿根香火在手上，点完线头，飞奔逃开，等着炮竹“砰”的一声炸开；线头短的，就撕开收集火药粉，然后点燃火药粉，看它燃烧时短暂绚丽的光亮，就这么简单的事，我们却乐此不疲。大人们也很欢乐，过年的时候，邻近的几个村子必然要组织一次山歌比赛，通常要从初一唱到初四，奖品颇为丰厚，十里八村的唱歌能手们都会来一展歌喉。虽然至今，我都未能理解这山歌的美妙之处，但那些带着土味情话的歌词和调调却实实在在为年增加了浓重的一抹氛围。

初二开始，就忙着走亲戚了。家家都要“喊春客”，把家族亲朋好友都请到家里吃一顿饭，请吃饭的里里外外忙一天，却眉开眼笑；去吃饭的围在一起，天南地北，海聊一番。只有过年的时候，出门在外的人才能在家乡欢聚在一起，这也是年的意义之一吧。

初三之后，家家户户都纷纷上山扫墓，也是去给逝去的亲人们 “拜年”。通常要在家里做好一桌饭菜，用背萝背到墓前，摆放整齐，放上碗筷，敬上茶酒。晚辈的话，都要三拜九叩，仪式结束之后，放了鞭炮才算礼毕。这些年，大家守护青山绿水的意识也越来越强，想办法到没有草木的地方进行，大多数人都会背着几大壶水上山，防火意识越来越强。

忙忙碌碌、吃吃喝喝一些天之后，年味渐渐淡去，而我们离开村子，父母准备赶赴工作岗位的时间也就到了。每当这个时候，爷爷奶奶和叔叔婶婶便开始准备各种老家的土特产让父母带走，自家种的山药、大米、土豆还有腌制好的火腿和腊肉。好像每一个在外漂泊的孩子都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好的都巴不得让这个在外的孩子带走，爷爷奶奶也是这样子。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不愿带走，一是路途艰辛，更重要的是他也想把好的留给家里。这一送一拒中大概也是千万个家庭都会发生的一幕，父母对孩子的爱，而孩子对父母的疼都在这平凡简单的言行中了，无需华丽的辞藻。离别总是伤感的，从前我们要顺着原路返回，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和姑姑们帮我们提着东西，一路要送我们爬到半山，要在父母无数次喊停步之后才肯停下脚步目送我们继续前行。后来，柏油路修进村子，我们开车回了，他们依然要送到村口的水井边，直到车子从视线中消失。

年就这样在年复一年中轮回。我和姐姐已是中年，母亲悄然离去多年，爷爷奶奶先后离世，姑姑们已各自成家，父亲早已满头白发。国家越来越好，村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富裕，穿新衣，吃山珍海味都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年味似乎淡了很多。村里家家户户都盖起小洋楼了，过年的时候却再也没有“磨秋”，也再也没有“丢小洞”……然而，无论这世事如何变幻，也无论我们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中经历怎样的悲欢离合，到了过年的时候，父亲依然会带着我们，而我们带着我们的孩子，回老家，过年。（五华区护国街道纪工委 陈艳坤）